第A04版:瓯韵

铁蛋的故事

■ 朱艺伟

他叫铁军,但别人都叫他“铁蛋”,其实也不过是人长得壮实、胖墩一些,也略显黝黑,鼻子略微扁平,鼻梁不挺拔如峰,再加上他是一个地道的铁匠而已。

认识铁蛋时,他已37岁了,而我还只是一个少年。那时,村里有家铁铺,每天都有铁与铁锤叮叮当当的锤打声。这个铁铺是铁蛋家开的,他们一家是从外地搬来的。壮实如牛的铁蛋跟着他爹学打铁,他那手臂的肌肉因为整天举着铁锤一抬一落锻炼得一块铁似的,坚硬而结实,你若想把他肌肉掐进去,那真叫鸡蛋碰石头,自讨苦吃。铁蛋没上过一天学,是个纯朴、憨厚的人。但他很想识字,于是,他便用那断废的铁打一些玩意儿贿赂我,让我教他认字。我就以铁蛋打的生活用具入手教他汉字,比如拿他打的菜刀教他“菜刀”,用镰刀教他“镰刀”,以剪刀教他“剪刀”……有一次,我拿着一只铁球跟他说:“这就是你,念铁蛋。”他哈哈一笑,风趣诙谐地说:“原来我长这样啊!我的柔情似水都败给铁石心肠了。”以至于后来大家伙儿便戏谑地称我是铁蛋的“老师”。

不知为什么,自从以他的行业带“铁”的汉字先入手教他之后,没有想到他对铁器的东西更热衷。一次他去镇上一家铁铺帮其师傅打铁(师傅病了),回来时,带回一只形似镐的刨土农具,非要我告诉他这农具叫什么,字怎样写,如何念。我一看,毫不犹豫地说:“不是已经教过你了吗,念锄。”他立刻变脸了:“你耍我,不懂装懂,有人说它不念锄,你误人子弟。”还有点怒气冲冲的样子。我让他告诉我念什么,他说就是不告诉我。我当然不服气,卯足非要把这种铁农具弄清楚的劲,便翻字典与找书籍,原来这种掘土的农具念镢。其实,它就是锄头。当我把这些知识点告诉他时,他乐了。我问他笑啥?他说:“有人说它不念锄这句话,是我瞎编的,我是在考考你……”我哭笑不得。

铁蛋因其横溢的身材,和年龄偏大筋骨相对僵硬,再加上长年累月抡铁锤的缘故,他和别人摔跤的时候,还摔不过我的同龄人。有时候,教他一些汉字也像他和别人摔跤一样费力。教他每一个汉字都颇费了点劲。他不知道是歉意,还是深受孔圣人思想的影响,教他字后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买一些零食犒劳我这位“老师”,我当然是受之无愧,理所当然地享用了这份“孝心”。当然,我最喜欢他自己精心打制“孝敬”我的铁饰,一点都看不出铁的笨拙、愚钝。

铁蛋认识的字渐渐多了,便开始喜欢看小人书了,遇到不认识的字,他就从铁炉旁取来碳末屑将生字圈点起来,然后再问。每次我放学经过他的铁铺,他都会把我叫住,利用打铁休息间隙,坐在一起分享小人书里的故事。有些小人书也讲爱情故事,那时我已朦胧懂得了爱情。因此,渐渐地发现铁蛋“谈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想通过我接近我那和他体型匹配的邻居大姐。那邻居大姐的身材虽然过于丰腴饱满,但她能歌善舞,皮肤白皙细嫩,和黝黑的铁蛋相比那简直就是白加黑。我也挺羡慕邻居大姐的大嗓门的,极具穿透力。

铁蛋和我有“师生关系”,自然和我的邻居大姐有了接近的机会。我在学习的时候,邻居大姐没事做也会过来站在一旁看我写字,铁蛋得知这一情况后,就会忙里偷闲假装来和我学字,目的明确,就是想和邻居大姐套近乎,未婚的铁蛋有意想娶离过婚的邻居大姐为妻。他总是很积极地到村里的小店买来零食和汽水(那时的汽水是唯一的饮料),表面上是“孝敬”我的,其实,他总是多买一份,我当然明白铁蛋多买的那份是给谁的,但他从不敢主动拿给邻居大姐,于是我便总是“借花献佛”地去孝敬邻居大姐。最初邻居大姐和铁蛋很少说话,点头一笑算是打招呼。偶尔有几次邻居大姐和铁蛋说话,他总既紧张又忸怩,还喜欢躲在我身后和邻居大姐说话,那时,我坐在他前面正好到他肚子接近胸的部位,他总是用那结实粗壮如山的身体让我稳稳地靠着。我在想,如果靠着的人不是我,而是邻居大姐,他的心会不会紧张得咚咚乱跳?

随着铁蛋和邻居大姐接触谈话的频繁,铁蛋的双眼看邻居大姐也越来越热情闪亮了。因为邻居大姐也很喜欢小人书,虽然她识字也不多,但看图大致也能懂其中的故事情节。那时小人书是唯一能消遣时光的娱乐读物,而且在乡下还很稀缺呢。于是,他们经常托我从学校里的小图书室里把小人书借出来,让他们交换着看,并谈论书中人物。铁蛋喜欢《岳飞传》和《水浒传》,更喜欢书中将士手持的铁制的兵器,而邻居大姐则爱看《红楼梦》和《五女拜寿》,他们对书中的英雄与美女羡慕不已,邻居大姐认为一个女人容貌欠缺可以通过善良、孝顺、贤惠和修改来弥补,也依然能赢得令人羡艳的爱情和尊敬的。铁蛋以为一个男人若要获得女人的芳心和崇拜,首先要勇敢、有担当、大义凛然,对爱情忠贞不渝,他们的“三观”基本高度一致。铁蛋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他心灵手巧,不知从何日起,也不知从哪里偷学拉手风琴。那个仲春的傍晚,铁蛋把我和邻居大姐都约到学校的操场,拿出一架红色的手风琴,给我们拉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我坐在草坪上聆听,邻居大姐还在他面前跳了一小段舞。那天铁蛋抱着手风琴拉得又熟练又优美,粗粗的手指灵巧地弹跳着,把大家我们俩都看呆了,想不到平日笨拙、显得有些迟钝的铁蛋,竟能学会拉得一手好琴,他还是有浪漫情怀的。

我问铁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说,他给村里的一个教唱歌的老师打制了一套精致的厨房刀具,让老师来教会他拉手风琴,这架手风琴也是从老师那里借来的,只是向我们来个首场汇报演出而已。

就这样,那段时间邻居大姐及铁蛋快快活活地在一起谈笑风生,大姐没事的时候,也常去铁蛋的铁铺看看,有时还会给他送去一只白白胖胖的大萝卜,让在铁炉前汗流浃背的铁蛋吃个萝卜润润喉、降降火气。铁蛋也会打一些小巧玲珑的铁饰,如梅花发簪、蝴蝶发夹回赠给大姐,礼尚往来。

后来,渐渐地我发现大姐不知为什么开始有意疏远铁蛋,两个大人在我面前显得很不自然。有一天邻居大姐对我说,以后不再来听我讲故事了。我问为什么,她说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经历了我经历过的事就会明白的。那天坐在铁铺门外的长凳上,因为三个人中少了邻居大姐,便少了一份欢笑,铁蛋一直阴郁着脸,我却傻乎乎地问铁蛋大姐为什么不来听我们海阔天空地聊了,这一问铁蛋立刻红了眼睛,将头撇向一边,眼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后来渐渐地在我们这个村子里有了一些关于铁蛋的飞短流长,一说铁蛋追邻居大姐遭拒;二说铁蛋跟那个教唱歌的中年女老师有暧昧,说他娶不到老婆就单相思这个已丧偶几年的女老师,一个才貌出众知书达理的中年女人;三说铁蛋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曾向老家村支书的女儿表过爱意,结果村支书的女儿竟然让他爸召集全村的人开会羞辱铁蛋,被大家唾弃讥笑的铁蛋一时想不开便去跳河自杀,虽抢救过来了,但他却终日神情恍惚,直到背井离乡来到了这里,和他父亲开了一家铁铺,才逐渐恢复过来。那年,镇上来了个弹棉花的父子俩,就住在邻居大姐家,背后讲了铁蛋不少闲话。讲闲话的人多了,是非自然有增无减,一旦铁蛋出现就习惯性地交头接耳,说三道四。这样的环境氛围,邻居大姐也是越来越没精打采,常常足不出户。铁蛋更是可怜兮兮,原本因为邻居大姐的冷淡已是心里凄戚,再加上长舌妇们的闲言碎语,冷嘲热讽,每天好像都是受罪而已无心思打铁。后来,三个月后铁铺突然关门了,铁蛋悄无声息地走了,也没和我打过一个招呼,让我心里有了某种不祥的感觉,果然村里有个跟铁蛋学打铁这门手艺的小伙子泪凄凄地告诉了我一个惊人可怕的消息,铁蛋自杀了!小伙子说,罪魁祸首也许就是邻居大姐嫁给了那个弹棉花父子中的儿子,铁蛋想不开了。但一有空,我还是会去铁铺门前坐一坐,因为那里也有我的身影和回忆。小伙子说,铁蛋出事前的一个月里,不接任何生意,也不干别的事,整整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打制一把精美的铁壶,上面烙着梅花,因为邻居大姐喜爱梅花,他把这把铁壶送给了邻居大姐后,神情十分恍惚地离开……

后来,铁铺的门虽关了,但十里八村的乡民还是会赶过来,询问铁蛋什么时候来,大伙都等着他打铁呢,因为他打的刀具农具大家都说前所未有的好用、耐用,灵巧而好看。但听说他已经去了另外的世界,乡民无不惋惜,都说好人善心短命。那天,邻居大姐听说铁蛋自杀的事之后,好像受了极大的刺激,含泪不停地在铁铺门前自语:“铁蛋你真傻!傻得就像一块铁!”出了这样的事,那帮长舌妇们自然不敢再经过铁铺了,她们那好用的厨房的刀具再也没人给她们打了。望着铁铺那铁迹斑斑的墙壁和已经不能死灰复燃的铁炉,再听着小伙子泣不成句的叙述,我早已涕泪涟涟,这是我年少时第一次体尝永失哥们的痛苦感受,第一次懂得人的生命是十分地脆弱,随时可以消亡,也是第一次懂得是非之言真的可以盘弄出祸害之事来,特别是长舌妇的邪言恶语。

2019-03-08 2 2 青田侨报 content_1405.html 1 3 铁蛋的故事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