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4版:瓯韵

江南形式主义(上)

——读余华新作《文城》

余华是嘉兴人,嘉兴在江南,他的小说故事也多以江南为背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是一个有着深厚“形式主义”审美传统的地域。在这片土地里成长起来的余华,自然也有着深厚的“江南形式主义”审美品味。他最近的长篇小说新作《文城》,同样延续了这种美学传统。

首先是结构布局。这是余华为数并不算多的长篇小说所最“漫不经心”,同时也是最“匠心独运”的。称之为“漫不经心”,是因为余华的叙事时间往往是“单调”的。这种“单调性”用一个契合余华小说(主要指他的长篇小说)世界氛围的比喻,就是像一个朴实忠厚的农民。它不会刻意制造悬念,也不会“刻意”颠倒或揉乱时间线索,而是老实本分地遵循非常线性的“故事时间”而徐徐展开它的“叙事时间”。甚至,我们常常找不到它的“叙事时间”和“故事时间”之间的缝隙,而只是感到慢慢地走进了故事的世界,浑然忘记了我们本应是“倾听”,而非“参与”。从这一点来看,余华小说最大程度地抹去了小说的“戏剧性”和作者(导演)的“专断性”,这是余华的叙事品质和叙事道德。

但就像朴实忠厚的农民亦有他的小算盘、小心思一样,余华的叙事也有它的小机灵。这就是余华小说里常有的刻意而又简约的“结构调度法”。比较典型的例子是《在细雨中呼喊》。这部小说受到了普鲁斯特《追忆似水年华》的深刻影响,叙事时间是“错乱”的,但并不刻意,也非不自然。相反,它在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的切换中给人一种特别生活化、特别自如的印象。是的,在生活中,朋友亲人之间的讲故事,也是这样的,跳跃但是轻松。

回到《文城》。表面上看,我们只是觉得这个故事无非是从两个视点切入,二者互相补充,完美拼接。然而若是仔细考察,却也不难发现两个构件背后深蕴的匠心——阴阳互补。小说主体部分《文城》,也可以称之为“正文”或“正册”。它的故事主体是阳性的(林祥福的宽厚、陈永良的信义、顾益民的稳当、张一斧的残暴),故事空间是阳性的(广阔的田野、无垠的雪地、坚固的城池),故事事件也是阳性的(利落的木工活儿、军阀混战、抵御土匪劫掠,以及侠肝义胆的复仇故事,忠肝义胆的仆人故事,信守然诺的故事)。与之相应,附属部分的《文城 补》(或称之为“副本”或“副册”),其视角则是阴性的:纪小美的天真浪漫和温柔妩媚,沈母的威严并重和强烈控制欲,沈父作为倒插门女婿的顺从与软弱,沈阿强的怯懦与无力。“正文”和“副本”,或“正册”和“副册”之间,一动一静,一明一暗,一北一南,互相补充,互相辉映。“正册”得以顺利展开,乃是因为“副册”尚未展开;“副册”必须展开,乃是因为“正册”已然展开。

其次是语言艺术。余华的语言,用词简单,描写精确,节制而传神。这在学界早已有共识。不过这是从语言的微观层面来说的。如果把目光放远一点,将篇幅拉长一点,还不难发现余华语言所特有的音乐性:音乐般的韵律,音乐般的音调,音乐般的节奏,音乐般的灵动,音乐般的篇幅。余华的长篇小说一般都不会太长(《兄弟》除外),往往在15万字上下。这个篇幅,可以称之为“小型的长篇”,也可以叫做“大型的中篇”。它的规模有别于50万字以上的史诗型皇皇巨著,却如一曲悠长悠长的慢谣。有读者说,读余华的小说,最适合于一趟长途火车。上车翻开第一页,下车合上最后一页。不多不少,刚刚好。其实在音乐厅听小提琴表演,也是这样的感受,不会太剧烈,也不会太漫长,刚刚好。散场灯光打亮的时候,耳畔丝丝缕缕尚有许多美妙的余音。当然,具体而微地作比的话,余华的语言乐器,肯定不是黄钟大吕似的“大家伙”,而是轻盈欢快或幽怨低徊的小提琴、二胡、埙之属。但为了避免整个曲子过于单调,间或也会夹杂一阵密集的鼓点,好让叙事的情绪得以跳脱一些。

未完待续

■ 叶桂杰

2021-03-17 20 20 青田侨报 content_101883.html 1 3 江南形式主义(上)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