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灵芝
古时,海水灌入瓯江,能到青田海口,海口以西三十里处,称海西,又谐为海溪,实则无海也无溪,乃龙须洞山下的一漂亮的小盆地。
海溪是我的故乡,生于斯,长于此,父辈,祖辈至今生活在这里。自呱呱落地,就将最真实的笑声和哭声留在了海溪的空气里,以至于后来一进入海溪,就自有一股熟悉的气味扑过来涌过来直至淹没了我的言闻视听及所有的感官。
孩提时期,在海溪,无忧无虑,疯玩疯长。
跟隔壁的阿芬、阿芳姐妹整天黏在一起,戴上糖纸折的花在头上,披上有大红花的花被单在身上,扎起一对儿鸳鸯戏水的枕头巾在手上,就袅袅娜娜地演起了“小姐丫鬟”的戏。“相公”自然也是女生扮的,往往轮不到我,我只有些机会做个粗使丫头,连小姐身边的贴身丫鬟都是没有资格做的。阿芬就不一样,长得温婉美丽,天生就是小姐的样貌。现在,我在县城教书,她在国外闯荡,时不时回家一趟,竟都没怎么碰到过。
阿芬姓诸葛,很神奇的复姓。诸葛氏在海溪是大族,两处三合院为中心,住着好些人丁。从我家后门出去,两步路,就可以拐进阿芬家的后门,从东南侧步入三合院,一个大天井豁然出现,靠菜园墙垣的一边,有一口正方形的水井,这里,供应着方圆百来户人家的饮用水,大人们来挑水,小孩儿来兜水,半大不小的学生娃则是提着铅桶,斜着右肩膀,吃力地提着水,提回家,倒进水缸,盖好盖板,压住瓜瓢,才算完成了一天清晨的活儿。
这清冽冽的水,养育了我人生开头的二十年。特别是炎热的夏天里,每天傍晚都需要从水井里打上一两桶水,提回家,将房前屋后浇个透凉,然后把剩下的水直接从头淋下来,冲洗去满身泥汗,同时,不可避免地,以快乐的尖叫声表达最大程度的满足和享受,这才进入凉风习习的夜间。
海溪是没有大海小溪的,可是也有一条水流经我们村子的中央而过,我们叫它“坑”。可能是谦虚了,其实,这“坑”蛮阔的,也长,从龙须洞山涓涓细流而出,贯穿乌楼、花园店、正教寺、八源垟、黄畈、西园,一直流出海溪乡,到东江、海口,汇入瓯江,去向温州,最终也能融入大海呢。
“坑”里的水很清,底下有细细的沙子。夏天的晚上,我们打着手电,带上畚箕挈和箩头,溯“坑”而上,去捉泥鳅。沿着“坑”两边的石头缝,轻手轻脚地,仔细观察着沙子的流向,判断出泥鳅的有无。
捉泥鳅我一平姐最拿手了。她白皙的脚掌一碰进凉凉的坑水,就如鱼儿一般轻快地滑动了,滑动得毫无动静。竖起脚尖,插入水面,顺势放平,踩到细沙,无声无息,原路抽出,脚跟出水,细流入珠,脚拇趾无声息在水面上方向前滑动,隔个跬步之距,循环往复,像个精灵。就这样,一平姐一步一步在前面跳着水上舞蹈,我们只够使用眼力,看着一平姐最性感的脚踝,灵动地一闪一闪。
白天,我们也是经常流连在“坑”里,和漫山遍野的小支流里。捉泥鳅是主要目标,偶尔也会捞小虾。活蹦乱跳的小白虾在油锅里翻炒两下子,就成了小红虾,一大盆红虾米,是绝好的馄饨馅,那一天的晚餐,便余味绕梁,三日不绝。如果碰上一条从水库偷溜出来的小鱼,一条红鲤鱼,有闪闪的鳞,那可是惊喜了!日红姐就会扔下一切,双手捧着,一路狂跑回家,没进门,声音就进了屋,“妈妈妈妈,鱼!鱼!”她妈妈,也就是我爷爷的姐姐的儿媳妇,就随手抓过塑料桶,倒进一瓢水,往门口一伸,红鲤鱼就滑了进去。紧紧跟随着跑回来的我们,气喘吁吁地,就都兴奋地围观着,互相看着,乐个不停。
说起南塘水库,估计要十百千车轱辘的话才讲得完。并且,在每一个海溪人的回忆里,都有一个有关南塘水库的故事。
我的记忆之初,南塘水库是很大的,有满满的水。下大雨了,下很大很大的雨了,村里的人会嘀咕着“南塘水库坍下来了哦”,满是担心着,收拾起两三件衣服,放在菜篮子里,透过天注雨帘,静默地等待着,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一个心中已经保存着的声响,就会冲入雨天水地里,紧赶几步,就可以爬上北边的山坡,转向西边的山坡,再折回北边的山坡,就可以爬到双塘岭了,就不怕了。可是,这样的机会一直没有来,年幼的心本来很有几分兴奋的,往往就寂寞了下去,在越来越小的雨声滴答中,依然还得躺在熟悉的竹篾床上,失望地睡着了。
南塘水库是所有离乡背井外出谋生的海溪人困顿时得意时的梦回处。梦醒时分,乡情难抑,背上行囊,登上列车,转了小巴,走几步,就回了趟家。问候过父母兄弟,出了门,穿过石垟巷,弯上那条熟悉的小路,就遥望见南塘水库开宽的堤坝了。急急地爬上坝堤,深吸一口气,咂摸唇舌,甜香醉人,方才睁开眼,依然是水波荡漾,水光潋滟,水气氤氲,水质润泽……方才吁一口气,算是真的回到了家乡。
龙须洞下,余山岭脚,南塘水库是镶嵌在海溪盆地的一颗明珠,不,是一块宝玉,璀璨夺目。月华披练,柳影袅娜,山魈守护,千水汇和;瑞阳照拂,微风过处,波光粼粼,仪态端庄,万民景仰。这样的描述,用了我内心深处的词汇,双手合十,奉上了我对故乡全部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