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景爱

木槿，我的家乡称之为“千年篱”，木槿花则称“千年篱花”。用“千年”作为前缀词，足够说明这种植物的寿命之长和年代之久远，它在《诗经》中称为“蕣华”。《诗经》距今有3000年左右的历史，由此可见，我的家乡称木槿为“千年篱”是有依据的。“篱”，就是篱笆。我家果树园外围是一圈的木槿，形成一条绿色的壮观篱笆屏障。

祖父家房子被移居山边后，祖父把主要精力放在培植果树上。祖父培育的果树种类很多，板栗、梨树、桃树、李子树、柚子树、橘子树、葡萄、红枣、核桃、伊拉克蜜枣树、无花果树……现在我还能记住的就有十多种。

从我记事起，部分果树已是参天大树了，每年到了丰收季，祖父脸上洋溢着难得看到的甜润笑容。岁月的风霜侵蚀不了他那张白皙俊美脸庞的轮廓。笑容点亮了一个无比温润的祖父。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是一个兀自沧桑，兀自沉沦的人。解放初，祖父因为信仰问题，被关了6个月。这一页在他心里难以翻过去。我懂事起，常看到他写信寄给政府，说自己是冤枉的，要有个说法。因心里不能翻篇，他的日子过得很艰难，脸上很少有笑容。

果树是祖父的精神寄托，每一棵果树宛如他的孩子，都得到他温心培育，精心管理，细致呵护。成熟的季节，果树们用硕果累累来回报他，这才让祖父的脸上有了笑容。

果实结得多结得好，觊觎的人常伏在四周虎视眈眈。果实常遭偷盗，果树也受到不同程度的破坏。果实被偷盗，祖父并不心疼。他常说，给孩子解馋，也是果树的价值。让他心疼又生气的是偷盗者肆意折断枝条，糟蹋没有成熟的果实。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清晨，晨曦里果树的叶子，经夜晚露水浸润，温软而潮湿。以往的此时，树梢上会传来翠鸟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鸣叫声，像起伏有致的交响乐，悦耳动听。这天清晨，祖父听到了鸟儿急促的叫声，声音里分明带着紧张和慌乱。祖父迅速走进果树园，被眼前的情景震惊。橘子树被折断了好几根枝条，有一根较粗的枝干断了一半。旁边的柚子树削斫了一半，枣树上红枣还没成熟，也被摘得乱七八糟。地上都是橘子皮、柚子皮，还有吃了一半丢掉的橘子和柚子，一片狼藉。

这几棵树，是祖父最喜欢的。祖父特别喜欢橘子的花香，祖父说，橘子花香最为清纯，香而不腻，柔而不娇，从容淡然，简洁雅致，是花中的隐君子。看到这几棵树被破坏，祖父心疼不已。那几天，祖父为修整枝条伤透脑子。他做了一个木架子，架住还没断的枝干，用塑料纸包扎断裂处，用软绳子扎住塑料纸，像给断骨的胳膊接骨一样。被折断的枝条，无法接回去的，用锯子把枝条剧平，然后用塑料纸包住。

那时我尚小，问祖父为什么要塑料纸包住枝条？祖父说，防止真菌感染和水分蒸发，天气马上要转凉了，也防止冻伤它们。我对果树和植物的喜欢，很大程度是受祖父潜移默化的熏陶。

果树园常遭被破坏，祖父想方设法要保护这片果树园的安宁。祖父想在果树园外围，做一道屏障，防止有人进来破坏。父亲说，种下一圈的荆棘，小偷就不会进来了。祖父却说，不行，荆棘伤人，来偷水果的人，肯定还是半大的少年，水果不值几个钱，伤了他们就罪过了。祖父想来想去，最后说，扦插千年篱吧。祖父说，千年篱容易活，成长快，繁殖能力强。

来年春天，祖父带领父亲和叔叔在果树园外围挖了一圈小沟，把剪好的千年篱枝条扦插到小沟里，再用泥土覆盖。祖父隔天给它们浇水，没过几天这些小木槿活了，纤细的身子，每隔3-4厘米就有新芽长出，芽儿细细的，像一串串跳动的音符。

风雨滋润着木槿疯长的节奏，到了夏天，已是枝繁叶茂了。第一年扦插的木槿，花开得不多。到了第二年第三年夏天，木槿长成了大姑娘，她们和我差不多高了，枝条挤挤挨挨，枝叶葳蕤，比刚种进去时多了好几倍。祖父说，千年篱生命力很强，一根成活后，扎在根部的牙子又长成枝条，有生生不息的能力。

让我更惊喜的不是祖父说的枝条多，生命力强，而是到了初夏细小花苞就藏在绿叶丛中。我每天清晨跑去看花苞是否开放了，每次看都有新的发现，藏在枝叶中的花苞一个接连一个被我发现，让我兴奋不已。

终于等到木槿开花了。我发现木槿花开花的时间不长，只有一天，早上盛开，晚上就凋零了。花朵也不是我看到过最美的，花瓣不多，也不重叠。那时，我心里想，月季和美人蕉比木槿花要好看，开花的时间也比木槿长。等待的结果，不是心中期待的，兴趣就没有刚开始般浓厚。祖父见我对木槿花不再上心了，问我为什么？我告诉祖父，千年篱花不好看。

祖父说，虽然它们不起眼，没有牡丹、月季、桂花的华贵、娇柔、芳香，古书形容女孩子美丽的容颜，却是用千年篱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摇摇头。

祖父接着说，因为千年篱花朴实简约，又不失热情奔放。花的品性也是人的品性，古代人追求人简朴，讲究品质。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时候，我跟随祖父母长大。晚上，上床睡觉时，祖父拿出一本画着花草的书，翻给我看，告诉我，千年篱的别名很多，学名称木槿，《本草纲目》上称为“朝开暮落花”，各个地方的叫法不尽相同。祖父还告诉我千年篱全身都是宝，药用价值很高，它的茎皮、花、叶、根、果实均可入药。白色的木槿可以作为菜肴吃，可以清肺止咳。

待到木槿花大开时，祖父给我一个小篮子，让我每天清晨把白色木槿花采回来，让祖母煲汤给全家人喝，吃不完晒干，拿到药店收购。

木槿花期特别长，从初夏一直延续到秋天。白色木槿花的味道，我早忘了。我采了一篮又一篮白色木槿花，晒干，被收购，可以换来零花钱，那是我少年时期最快乐的劳动。

后来，读到“有女同车，颜如蕣华。将翱将翱，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祖父说的古人用木槿花比喻女子美貌，原来就出自于《诗经.郑风》。

冬天木槿树叶落光了，灰白色光秃秃的枝条向四处伸展，在寒风里像鞭子晃来晃去。我们很不喜欢冬天的木槿树。谁家的小孩不听话，大人斫几根木槿枝条，用绳子扎成一小把，抽在小腿上，一条条血丝印在腿上，甭提有多疼多难看。

木槿花长在我童年的记忆里，这份记忆却是最永恒的。如今没有了老家，也没有了果树园，那片千年篱却常在梦里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