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歌 著

(上接1月19日四版)

那时节，郝子侯是看着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颜雪愣神，不敢正视她的脸，只在她脖子与胸脯以下部位神游。听说泉大姐要把自己的毛瑟送他，赶紧推辞，说话都变结巴了，不不不，这不行，不行，我不要，我不能要。

有什么不能要呀，好马配好鞍，好枪配英雄嘛，这就算大姐送你的见面礼吧！泉大姐异常大方地说。想了想，又语重心长补充道，大姐相信你，一定会将枪口对准真正的敌人。

慕容杰拿过郝子侯的毛瑟，把玩半天递还给他说，枪我是摸的不多。这盒子炮，浙江铁工厂能造，肯定能造。不过，你这玩意儿，是泉大姐送的，八成不是我们厂出品。黄主席建的厂，所造的武器，只武装他的保安团，和国军其他部队。泉大姐送的枪，一定是好枪，差不到哪去，你好好珍惜吧，莫枉送枪人！

继续说你们的辉煌史吧，老头子连说三个好字之后，你们厂怎样了，实现三级跳，登了天？

哟，猴哥，这回你又错了，不是登天，是归天。不久后，浙江铁工厂被兵工署接管。第二年，也就是今年六月份，日军占领丽都后，向大港头逼近，第三战区司令长官顾祝同，又以免于资敌为由，下令把四个分厂的厂房炸了。部分工人和设备，迁去了福建省南平县。工厂炸了后，鬼子却没继续进攻，距离大港头还有十多里地就撤了。慕容杰说着，脸上的光芒，再次暗淡。

郝子侯搜肠刮肚想些词儿安慰他，但越说越不着调。慕容杰说，算了吧，猴哥，我们在一起才几天呀，彼此又有多少了解？你不说倒没什么，怎么越说让人越伤心呢。

你不可能晓得我心里想的什么，我想说的是，工厂炸就炸了，没就没了呗，造出再多再好的武器，又顶卵用！慕容杰说了句脏话，骂了句姆。

稍稍平静，他接着说，打红军游击队，搞清乡弄围剿，他们多么积极，多么逞能啊！王牌军都用上了，十万大军压境。日寇来的时候，他们躲哪去了？区区几百，上千名鬼子来犯，竟让平日里威风凛凛的国军，闻风丧胆，不战而退······

慕容杰越说越激动，嗓子眼像是被什么塞住了似的，说不下去。郝子侯赶快给他递水。他喝了两口，将水碗放回旧木板搭的案上，用力过猛，原本已有两处缺口，出现裂痕的瓷碗，震落到地上，哐当一声碎了。郝子侯苦笑一下，把脸转到一边。慕容杰尴尬一笑，像是自责。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调节自己情绪。然后用比较平缓的语气说，猴哥，你不是一直盯着我的腿看，想知道我腿伤怎么来的嘛，我这就告诉你，免得你这猜疑，那猜疑的。

慕容杰说的事，出乎意外。郝子侯对他高看一眼。

慕容杰出生在松阳县。千年古县松阳，四面环山，中间是个大盆地，松古平原自古有丽属粮仓，和“四塞无虞”之誉。只有十多万人口的松阳县，也是浙江抗战的重要后方，浙江省党政军机关、社会团体、企事业单位曾一度迁入松阳。“松阳作战”，是日军浙赣作战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盘踞金衢铁路沿线的日军，对这松阳觊觎已久，早有鹊巢鸠占之野心。

为防止日军进犯，松阳驻军和地方政府，做了大量的防御准备。松阳东到丽都，西至遂昌，公路全线十多座桥梁被炸毁，改为简易木桥。松阴溪上十多座人行木桥被拆除。县城周围的山上，挖了上百个防空洞，构筑起一大批碉堡。其他的小工事，更是星罗棋布，多达数百处。

这些工事，包括中断公路交通等战备性建设，花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啊，能有什么用？卵用都没有！慕容杰又激动了。

原田旅团所属日军加上伪军，区区两千人，从龙游出发，经遂昌，过古市，轻轻松松占领松阳县城。鬼子一路烧杀掠夺，几乎没遭到任何抵抗，如入自家之门。在踏埠头村的后山上，设有国军一个据点。小股日军在一溪之隔的青蒙塔下扎营。国军只是稀稀拉拉试开几枪，鬼子一声炮轰，便把他们吓破胆，开始撤退。

在盘踞松阳不足一月的时间里，灭绝人性的鬼子，竭尽烧杀掠夺之能事，制造了一起起骇人听闻的惨案。日军撤退后，回城的人们，一进城便觉腥臭难闻，走几步便能见着人的尸体，有的已经腐臭不堪，有的还是鲜血淋漓。至于残缺不全的牛尸、猪尸、羊尸，更是狼藉满地。

日寇窜犯松阳，使慕容杰痛失三位亲人。日寇来了，大伙拼命逃跑，他大舍不得家里的几只鸡和一头猪，慢了一步，结果猪和鸡没躲过去，人还被日军抓去当挑夫，有去无回，失踪。他奶年近七旬，是个裹脚老太，走不快，让鬼子抓住，掠走她的耳环，两只耳朵血粼粼，一路上滴着血。次日，邻居在麦田垄里发现她的尸体，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他两个年幼的孩子，放松阳家里让姆照看。一天夜里，天下雷雨，为逃避日寇追杀，他姆一手牵着他大女儿，一手抱着他小女儿，途经南直街航埠头，因溪流湍急，无法过溪。同是逃难的邻居同情她，提出帮她抱一个过溪。老天不帮忙，这个好心的邻居，和他不足四周岁的大女儿，一起被溪流冲走。

慕容杰老婆的娘家，在丽水县双溪村。双溪作为丽水北部的重要门户，也是防御据守的要隘，属敌我双方必争之地。日寇来犯前，周围山上早就构筑了国防工事。战壕林立，防线重重，既有交通巷，也有散兵坑，多处配有轻重机枪。这些工事与配备，却没发挥任何效用，日寇犯境，无兵守卫。听说鬼子要来，黄昏匆匆赶到村里的，浙江保安团一个排的兵力，不敢在村里住宿，退到距离双溪五里路的大岳岭头过夜。

保安团自身是安全了，遭殃的是村里的老百姓。村里响午派出一人打探消息，午后又派出一人，黄昏再派两人，均无回报。子夜时分，日寇长驱而来，破门入屋，家家户户多年积累的家产财物，一夜间被鬼子洗劫一空。鬼子掳掠、打杀、奸淫，无恶不作。哀嚎之声，惊天地，泣鬼神。

慕容杰老婆娘家在家三人，无一幸免。年近六旬的丈母姆，和未满二十的小姨子，即他老婆的姆和小妹，同时遭到多名鬼子糟蹋，在天未破晓前，先后投井自杀。他老丈人，即老婆他大，在用柴刀砍伤两名鬼子后，活生生被鬼子军犬撕咬致死。

得知消息的慕容杰，七窍生烟，怒不可遏。一段时间里，他内心深处，只藏着五个字：报仇杀鬼子。

浙江铁工厂被兵工署接管后，管理涣散，职工们情绪低落，顺手牵羊，损公肥私的情况，时有发生。慕容杰不像一般车间工人，只能捡些破铜烂铁回家，他是管技术的，一手拿两个手榴弹，在厂区里晃荡，也没人觉得是反常之举。手榴弹拿回家不便保管，老婆胆子尤其小，见到那玩意怕得要命。他只好把它们藏在厂区外，一处隐蔽的石洞里。买卖兵器是犯法的，这个他懂。拿了那么多手榴弹干什么，他却说不清。看到人家尽沾公家便宜，他不拿点觉着吃亏，心里不平。在家仇国恨面前，他明白了，他就是要报仇，杀鬼子。那些手榴弹，正是派上用场的时候！

我怎么有先见之明呢！他变得得意起来。

怎样才能让更多的鬼子，吃上他为他们准备的铁疙瘩？一时，他想不出好的办法。

回到自己老家，或老婆的姆家，守株待兔等着鬼子上门，是一种办法——鬼子什么时候会再来呢？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撞，见着鬼子就拉保险环抛投——这又能炸死几个鬼子？鬼子让他们家失去六位亲人，最亲的亲人。杀死六个鬼子，一还一，仅够本。一定得多杀几个，血债血还，并加倍偿还！

要多杀鬼子，就得去鬼子集聚的地方。日寇盘踞在城里，城里鬼子多，可城门把守严，连只苍蝇都难易进去，别说人，还带着武器的了。日寇虽驻扎在城里，还得经常去乡村找粮食，掠夺百姓财物，炸他个小分队也值——他们像野兽般出没不定，在哪才能截住他们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