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歌 著
(上接7月26日四版)
新四军女战士的父亲,躬身侧躺在铺着稻草的地上,吃力地抬起头,眯着小眼睛注视着他们。他小鼻小嘴,缺少棱角的脸,本是个有几分世故圆滑,而善于明哲保身的小商人,却被整得不成样子。身上的布衬衣,让皮鞭抽成丝丝条条,没几处整片。经鲜血一次次渲染,除了红色——浅红、大红、深红、褐红,很难找到一处原本的底色。裸露在外的皮肉,没几寸完好之肤。疤痕叠着疤痕,旧的尚未结痂,新的又有添加。有的地方已经化脓,有的地方还在冒着鲜艳的血腥。
郝子侯确定,他没有叛变,至少没为鬼子提供过有价值的信息。否则,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司马掌柜!虽然被折磨得没了人样,相别十几年后的郝子侯,还是能够认得眼前的老人,就是司马小琪她大司马掌柜。他缓缓前去,蹲下,满怀深情握住他带着手铐的手,还想扶他起来,背着他离开。
颜雪不满地白他一眼,告诉他,眼前的老人不是他想找的司马掌柜,而是一名替身,复姓诸葛,大名诸葛三,小名阿三。并十分严肃地警告他,别感情用事!
郝子侯有点不知所措。抬眼看颜雪,她的表情是严肃又认真的。他只好站起来,转过身去。数秒之后回头,便见诸葛三瞪着眼,耷拉下脑袋,整个人瘫软下去。没感觉到颜雪开过枪,和使用别的凶器。他是怎么死的,成了留在郝子侯心底之谜。惊讶之中,郝子侯仍然觉得他就是司马掌柜。
颜雪催他走,快撤,再不走,来不及了!
出了牢房,将车上的佛手盘栽,一盘盘卸下,推着空车,他们很顺利出了大门。
一路上,郝子侯一直疑惑,有个问题始终在脑际萦绕,驱赶不开,她为什么非要让他死?
颜雪身上有太多的疑点,她甚至有杀人灭口之嫌。
对颜雪不满,心里感到憋屈的,还有猴拳馆其他三位兄弟。他们对鬼子有血海深仇,人人心里有本血账,听到要去日寇监狱劫狱,个个摩拳擦掌,豪情万丈,别提有多激动。不成想,到了金华,什么也不让干。见猴哥与那小娘们,两手空空回来,没把人救出来,更为失望。阿迁顺口骂道,妈的,莫非这小娘们,是跟鬼子一伙的!
为安慰兄弟,也为安慰自己,郝子侯请大伙下了回馆子。兄弟们心里的气一时难消。席间,除了非议小娘们,还说必须搞出点什么声响,灭鬼子的威风。郝子侯没让。他说,泉大姐强调过的,绝不能擅自行动,必须服从颜雪的安排。大姐的话,不可不听。
酒未尽兴。颜雪那小娘们找了过来。这回显得十分友好而颇有耐心,她先坐下来与每人碰了杯,接着告诉大伙晚上有任务,酒不能多喝,然后许诺等完成了任务,由她请客,酒菜管够,一醉方休。
什么任务?这回该是杀鬼子了吧!阿迁兴奋地手舞足蹈。郝子侯瞪他一眼,让他不该问的别问。颜雪告诉他们,这次不是直接杀鬼子,主要任务是锄奸杀叛徒。鬼子该杀,叛徒一样该杀。有时一个叛徒的危害,大于十个、百个,甚至成千上万个鬼子。
目标还是那位新四军女战士的父亲。颜雪摸清了他的底细,他已彻底背叛祖国和人民,伴随在敌特X机关的机关长左右,与自己的女儿内外勾结,出卖我党我军情报,给我党我军造成重大危害。
日军特务机关戒备森严,颜雪的行动计划,自以为十分周密。听得郝子侯直皱眉头。她以需要与金萧支队配合为由,让郝子侯和神驹子,负责外围接应。他觉得这是她对自己的蔑视与冷落。安排阿迁与慕容杰当掏粪工,拉着掏粪工具,混进X机关大院。慕容杰嘴巴撅得老高,老大的不高兴。只有她自己唱主角,而且差不多成了她一人的独角戏。她化装成日本歌妓,混入X机关目标所在的休闲娱乐间。载歌载舞一番,趁给目标斟酒之机,将藏在指缝里的“三步倒”,撒到杯里,很快就把那老东西给解决了。
哪来的金萧支队,影子都没见着。郝子侯和神驹子,只是在X机关院子外山坡上,傻等了半个多时辰,人闲得打瞌睡。她怎样出的院子也没见着。慕容杰只推着掏粪车,在院子里慢悠悠空转了两圈,藏粪车里的手榴弹一颗也没用上。他抱怨,空惹了一身粪臭!
说起来,还是阿迁最为不亏,梁上君子出身的他,隐藏在休闲娱乐间的屋顶上,目睹了颜雪杀人的全过程。她杀的就是司马掌柜。过去,阿迁不止一次在寿康堂下过手,与司马掌柜打过多次照面。
她为什么非要杀他?回来的路上,郝子侯一直无法释怀。说大司马世故,自私,贪生怕死,郝子侯信。他怎么可能背叛自己的祖国,出卖自己的灵魂呢?即便因受胁迫,一时糊涂,做了某些错事,也不至于非要杀他呀!就不能采取别的措施?
退一万步讲,大司马在鬼子手中,吃不了苦头,屈膝变节,尚有可能。郝子侯说,要说司马小琪,与她父亲内外勾结,为鬼子提供情报,打死我都不信!当初寿康妹背叛父亲,离家出走,参加新四军下了多大的决心呀!
颜雪是从哪得到的情报,会不会搞错啊?郝子侯满腹狐疑。一起去了趟金华,颜雪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已不复存在。她怎么好随便杀人呢?一个诸葛三,一个司马掌柜!难道她与诸葛和司马两家有仇,她是公报私仇!或者她是一位多面间谍,供职于国民党保安团,又服务于中共,这是他之前有所了解的——莫非还受雇于别的组织!
她竟然是这样的人!是她自己的行为,将她自己完美形象击碎了。他不想再见她。
丽都城毕竟是小,弹丸之地,抬头不见低头见。越是不想见,越容易遇见。
在南明门直街的一个小弄口,有家叫来福的油条烧饼店,门面很小,生意却异常火爆。天蒙蒙亮,便有顾客上门。天大亮时,队伍会排出数丈远之外,或占到马路影响通行,或绕到邻家门店前,害得人家嚷嚷着没法做生意。不知是这油条烧饼店,使丽都人养成早餐爱吃烧饼夹油条的习惯,还是丽都人早餐爱吃烧饼夹油条的习俗,造就了油条烧饼店的火爆生意。
郝子侯头一回到丽都城,看到的就是这种场景。
丽都的油条,与别处的油条,几乎没什么区别。烧饼却是独具特色,说是烧饼,其实就是两层面皮,内里空空如也,无任何馅料,只是外在像饼罢了。它就是专门夹油条用的,出锅时便开着口子,像蛤蟆张着嘴。一个烧饼夹一条油条,叫一副烧饼油条。通常情况,你只需说来几副就行。也有要求更高,一个烧饼夹两条,或一条半油条的,那就得特别说明。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末以来,丽都三番五次遭日机轰炸,来福油条烧饼店也未能幸免。房子重建后,油条烧饼店随之重开,店名也没变,还叫来福。掌柜和伙计,却不再是从前的掌柜和伙计。门面也没扩大多少,内里的空间却大了,进深长了,层高高了,还增加了二楼。一楼除了做烧饼和炸油条的操作间,还摆着三张小方桌,供食客堂食。二楼不仅是自家店铺之上的二楼,还打通邻居家的二楼,不但摆设了堂食卡座,还设有小包间,以及掌柜自用的私密房间。
在海外漂泊了十余年,重新回到丽都城的郝子侯,觉得这店里卖的烧饼夹油条,包括咸和甜的豆浆,口味是没大变化,可昔日的那种排队等待的急切心情,以及熟人间挨挨挤挤,相互说笑聊天的氛围已找不到。走进店里,干净是干净了,也更加有序,但少时那种热闹与繁华没了。
掌柜的是个外地人。昔日是夫妻店,掌柜与伙计,里里外外就夫妻两人。眼下烙饼的只管烙饼,炸油条的专司炸油条。还有专门负责收银的。掌柜的姓胡,是个甩手掌柜,从不亲自干活,连在顾客眼前露脸的时候也不多。
郝子侯不明白,一个外地人,怎么舍得花恁大投入,租恁大店堂,做这样一种小买卖!
颜雪竟也常光顾这样的小吃店。一次,两次,他都避开了,他不想再见她。次数多了,好奇心便再起。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