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航
最近一年，我隔三岔五在一个叫仁庄的村子小住。晚饭后出去散步——人家总会说，走路呀。那就说成走路呗。村子三溪交汇，主干溪流岸边傍着一条省道，来往车辆自然多一些，不适宜走路。主干溪流左右插进的溪流，岸上同样傍有公路，不过乡村路上车辆少，我一般在这两条路上走路。
去年夏天的一个傍晚，我走到有石板桥的村子村口。这里是个分岔口，有条更见小的乡村公路往后山延伸，剩下的这条路仍旧沿溪流逶迤。我平日里走的是后山那条路，认为走有坡度的路对锻炼脚力或许要好些。这天我选择了溪畔的路，心想瞧瞧陌生的景色，有点变化吧。
穿过村子荡过山嘴，眼前排着一旧一半新旧两幢房子，有个男人撅着屁股在附近水沟里捣腾什么。这时凭空窜出三条狗，许是有血缘关系吧，全为乌黑身躯。我见到狗时，其中一条狗已咬了我几口，是那种撕咬，气势汹汹。我一直认为，对于这种家养的土狗，你不惹它、它是不会惹你的。但这回显然错了。我注意力在那位撅着屁股男人身上，捉摸他究竟是在摸田螺还是捉泥鳅呢，裤裆底下即钻进了狗。夏日里，我穿的是牛仔短裤，腿上即刻出现了带有齿痕的血印子。我大声喊叫，你的狗把我咬了！男人起身朝我这头看，说不会的，我的狗不会咬人的。我气急败坏嚷道，血都咬出来了，还不会咬人！男人慢吞吞走过来，嘴上说不会的，不会咬人的，随之喝斥了两句三头黑狗——那口吻，差不多是在调教自家调皮捣蛋的小孩。我几近于吼地嚷道，这片都乌青了，血星子冒出了哇！
男人蹲下见到我腿上的血印子，二话没说即用嘴吸那处伤口。我人站在路中央，被一个脑袋半秃的男人趴着吸大腿内侧，分外别扭。我心里头更多的是害怕，怕传染上狂犬症。我变了腔调嚷道，要是被传染上……我寻你算账……我自己都觉得自个有些失态了。男人吐出一口唾液，又趴上吮吸。我说算了，我打针去。男人站起说，可能那头母狗肚子里有小狗，脾气暴躁了，平时它不会咬人的呀。我没好气说，你这些狗要么缚起来（“缚”在本地方言中并非专指捆绑，有拴的意思），要么杀掉……你这样放任它们乱跑，是要承担责任的！男人说真的不会咬人的，只有过一次……上次做岩老司到我屋里被咬了，那是他进屋了哦，在路上走的人，从没咬过的。
我得抓紧时间去医院打针，不再与他噜苏，转身走人。他在我身后说，我患过小中风，不能送你……你叫车的钱我来付。我没搭理。他又高声追问，你是哪里的？我在此地属于来路不明的人，便随口说镇政府的。我倒并非想沾镇政府的光，只不过嘴巴上这么说顺口罢了。
连夜开车去了位于城郊的石郭医院。经检查，牛仔短裤遮住的地方还有一个血印子，且比露在外头的那个要大些，齿痕也更见深些。医师说，得打三次针，第二次间隔一星期，第三次间隔一个月。恰逢长春狂犬假疫苗事件披露出来不久，我不无担心地问医师，这疫苗针真的吧？医师道，这个批次不是从长春进的货。说实在话，我心里依然忐忑不踏实。这一系列的事，使得我心里窝的火，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第二天还是第三天傍晚，我在那条路上走路。男人的三轮机动车从后面过来，停在我身旁。我略微想了下，辨认出他即那位养狗男人。男人道，脚好些了吗？我昨天去镇政府寻你了，他们说没有个子长的人，说没人被狗咬掉……本地方言往往把人高说成人长，男人记住了我个子高的特征。我脸色不好看，听他如是说松弛了些许。我说医药费的钱得你付。他说应该的。我说一共三百块，发票在车上。他从裤袋里掏出一迭钱，嘴上说发票不用看了，要多给点的。我说我还从你这里赚钱哇。其实，我就是不说这句话，他也不会多给点的。他数钱的态度既严肃又顶真，一只手团住那迭钱，一只手递给我三张纸币。
过后有天走路在凉亭歇脚，几位村里人问起我被狗咬的事。我说这次的事情碰到我算他运气好的，换一个人恐怕没这么简便了吧。有人说，只赔三百块太少了。另一位说，三百块又不是赔他的，是交医院的医药费哦。又一位说，那误工费汽油钱总要给点的吧。我说一个农民，就不计较了。有人说，他钱有的，是养鱼专业户噢。不管人家怎么说，我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被狗咬了肯定晦气，心里老大恼火，但因此而多要人家几块钱那是不会的。
后来又与开着机动三轮车的男人碰到过几回。每次他均问脚好些了吗？我则问他狗缚起来了没有？他不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就是说没关系的，它们不会咬人的。我气鼓鼓地说，我人都被咬了，你还说不会咬人，你那些狗迟早要闯祸的！有一次，我说你门口那条路，我买断了。所谓“买断”是本地话，意思是不再走了。他大言不惭说道，你干吗不走呢，只管走嘛。我说，叫你把狗缚起来，为什么就这么难？！他喃喃说道，狗要生小狗了，缚起来不好。
男人开机动三轮车是送鱼到镇上收购。有次他问我鱼要不要？我心想不吃白不吃，就叫他把鱼送食堂来。第二天一大早，我还在睡觉，他即提了七八条鱼交到食堂炊事员手上。大家说鱼好吃。我在心里说了句玩笑话：这可是我被狗咬换来的哦。
估摸一个多月后吧，我食言再一次走到那里。远远地看见那三条黑狗在田地里追逐，我这个从不怕狗的人不禁心里发憷。我从路旁操起一根梗豆杆，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但怎么逃的过六只狗眼哇，它们向我猛扑过来，汪汪狂叫。我用梗豆杆横扫一通，它们压根不当回事，分散开来发起进攻。那条怀孕的狗肚子已经很大，凶神恶煞地左冲右突。一慌乱，我大声喊道，你的狗又咬人了……屋子里没人出来，看来男人送鱼还未归呢。我且战且退，落荒而逃。
有天傍晚走路，天下起了雨。时值冬日，雨水非但把人淋湿，还冻得够呛。有辆车子驶来，我抬手拦车，车子毫不犹豫地直接冲过去。
雨越下越大，铺天盖地。一个人冒着暴雨走在野外的夜路上，凄凉的感觉都有了。虽然我不免觉得这有点矫情，但滋味的确不好受呐。又一辆车子驶来，我没抬手，甚至身子都没转过去看一眼。我已不抱希望，与其燃起希望而让希望熄灭，还不如莫叫希望萌芽呢。车子从我身旁开过去两丈路外光景，停下了。我半信半疑，对方按响了喇叭。我紧走两步，上了车。
我对车上男人说，刚才拦车人家没理，所以我不敢再拦了。男人说，我看雨下这么大……就停下了。男人拐了点路，送我到门口。
我平时手头放个笔记本，为记录写作素材或捕捉所谓的灵感火花的。2019年2月26日夜，我破例写下日常生活的一个片断：晚上走路，一直走到上彭山上只角一大屋，认出先前曾在这屋里吃过一顿饭的。回时坐外垟凉亭歇脚，准备做完自创的一套小活动回，见雨落下，便开步往回赶，但还是来不及了，雨越下越大，如落汤鸡。有车从后头过来，拦，人家不理照走。行至外头，又有车从后头开来，不敢再拦，怕再难受一次。车却停下，按喇叭。上车后心情愉快。这倒非说我避了雨避了冻缘故，而是让我体味到了人性的善良，使人温暖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