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瓯韵

我的高中生物老师 孙森荣先生

■ 陈秀雄

去年十一月十日,我在与担任青中校长的邓加富同学通话时,请他代向孙老师致意。当时我与王兵的新闻正在我的老家青田泛起一片涟漪。孙老师一向关心我们的成长,他如果知道,多半会感欣慰的,所以希望老邓转告一下。老邓当时的反应很奇怪。他问:

“哪个孙老师?”

我非常诧异,憋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还有哪个孙老师,不就是我们的孙老师吗?我心里一个劲地腹诽我们的邓校:当校长时间长了,贵人多忘。

孙老师是我们高中的生物老师。他讲课绘声绘色,形象生动,教室的气氛很活跃。印象很深的是他经常带各种用硬纸板做底的彩色画图,上面有各种植物、动物、人体器官的彩图。跟其他课相比,当时看是有点挺标新立异的。高高的个子,浓重的乐清口音,上课时总喜欢站在讲台下,头微向后仰,双手经常用力挥舞来加重语气。他对生物这个学科的理解、热爱,他那种恨不得马上教会我们生物课的迫切,毫无遮拦的流溢之外。将近四十年了,孙老讲课的情景,在我脑中还是历历在数。难怪当时有不少同学梦想成为一名生物学家呢。在那个“数理化横行天下”的年代,确实也是一个异数!

我们那一届很幸运,老师们都是一时之选。比如,很受我们尊敬的吕小大老师(语文),熊松仙老师(数学)和周建环老师(化学)等。但论起在学生中的亲和度,孙老师是唯一的。既是老师,也是邻家阿伯,亲切而温暖。他退休后住在青田龙东小区,经常有同学三五结群去他家,可谓高朋满座,内子与我也去过好几次。房子在十一楼,一进门就是一个小客厅。右手边是起居室,左手边靠窗是一个长沙发,沙发左边则是厨房和小书房。正对着门,沙发右面跟沙发垂直的地方,靠墙摆着几把椅子。一般我们几个挤坐在沙发上,孙老就坐在我们右手边的椅子上。师母通常用高脚玻璃杯给我们泡绿茶喝。茶水烫,她放在茶几上,嘱我们凉了再喝,然后自然就退回起居室,让我们师生自在聊天。孙老还像上课一样热情,整个身子倾斜过来,迫不及待地让我们看他的相册。里面有他子女的,尤其是孙子辈的,还有他教过的学生们不同阶段的照片。我其实只要坐在那里,时不时点点头,发出几声“嗯嗯”就好。孙老就会滔滔不绝,绘声绘色,给我们介绍他的孙子辈,他的学生们,谁谁谁怎么啦,谁谁谁又怎么啦。每次我都很感动,羡慕。我面前的这个老人,幸福美满,眼中满是慈祥,话里透着爱意。

“是孙森荣老师吗?”老邓问,不等我回答,他又接着说, “孙老十月三十日已经离世。”

“怎么可能?” 我不敢相信,头脑一片空白,视线已经模糊,整个人被难名的伤感侵袭。我完全没有心情聊下去,就问了一些必须问的问题。也忘了最后是怎么结束的。

就在二零一九年的七月,我还接到孙老师的电话。电话里他很兴奋地说:

“我是孙森荣,森荣哪。”声音一如继往的洪亮。

“唉,孙老师好。”

“现在青田到得在传你的消息呢。他找我,说这个人老厉害了。还问我知道吗?我一看……” 他喘了口气,接着说,“我一看就说,这不就是我的学生吗?”然后一直哈哈地笑。那种长辈为小辈取了一点点小成绩而打心底里满意自豪,虽相隔千万里,我也能清晰地感受到。

后来我明白,当时我被入选为二零一九年度的西蒙斯学者,消息不径传到老家。老家人自然是偏爱我的,青田是一个小地方,一点“小事”就成了“大事。” 于是就有了前面的电话。不过孙老师就是这样的人,他很关注他的学生们。近四十年来,都是如此。我们的每一个小进步,他都比我们自己还兴奋。我知道至少好几个同学对这都有亲身的体会。近年来,每个夏天我都回国,一回到老家总要到孙老师家坐坐。今年苦于疫情没有回国,而那次与孙老师的通话竟成了我们的永别。

回想与孙老师的点点滴滴,他确是一位长者,对我们晚辈关怀备至,没有一般老师的矜持和架子。记得就是最近的一个夏天,应该是二零一八年的八月初。我们住在青田人禾王朝大酒店,南方山区的天气又潮又热。我们给他打电话约了晚饭后去他家看他,并告诉他我们下午出去办点事。他很爽朗地说,好好好,你们年轻人自己先忙,我们一会儿见。我们都没在意,就等着晚上去拜见他老人家。万万没想到,等我们从外面办事回来,大约四五点左右,孙老已经在酒店大厅里等了,也不知道他等了多久。酒店大厅的皮沙发很低,孙老师个子高,挣扎了一下,撑着手才站起来,旁边放了一大篮水果。他乐呵呵地说,天气热,给你们拿点水果解解暑。内子和我真的很不好意思,赶忙说,怎么好意思,您是长者,应该是我们拿礼物去看您,却让您这么远过来,还拿这么多水果。他说,没事,没事,你们买东西不方便,我就顺便过来了,多走走对我身体也好。九十岁的老人,身体是真的硬朗!他这一“顺便,” 起码是十几分钟的路程。大热天提着一大篮子水果,我们真的好感动,当然也羡慕他的健硕。我们一起聊了一段时间,然后他就起来走了。我们想送他回去,毕竟是九十岁的人了。他坚决不让,说路很熟, 我们拗不过,只好算了。其实他就是这样的人,处处替我们着想,还照顾我们的感受。

说起礼物,最近徐一平同学亲口跟我们讲起一件他经历的事。徐同学也是与孙老师多年交往密切。有一次他弄到些一九八五年的普洱茶,很自然就孝敬了一小罐给孙老师,孙老当面收下了,没有驳他的面子。但第二天又送回来了,找了一个很科学的解释说,老年人喝这个不好。孙老是生物老师且在老年大学里教养生,说起来还真是权威。一平说:“其实我知道,他就是不想收学生的礼物,但又怕我尴尬,就找了个让人没话说的理由还回来。” 听了徐同学这个故事,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幸好不是当面说,他看不见。不能收学生的礼物,这个道理我懂,但我貌似收了老师的礼。为这事,我们俩在电话里很是感慨了一番。

孙老师就是这样律己宽人。我最近才知道,他九岁丧父,由寡母含辛茹苦抚养成人,大学毕业后加入浙南游击纵队。反右时蒙冤被诬为“反革命分子”,后又被“发配”到乡下。平反后对那些整过他的人,他却选择了原谅, 待之以礼。他真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不甚平坦的人生之路造就的却是温润如玉的君子之风。在家他能从容享受亲情,在校他能真心帮助年轻老师。对于他的门生故旧,孙老师是戴目倾耳者,出谋划策者;是黑暗里划亮火柴的人,是寒冬里带去温暖的人;他那里是风暴中可停泊安歇的港湾,是失利时可重振旗鼓的后方。他用一生守护甚至宠溺着他的晚辈们,在他的晚年,也因此被晚辈们的爱戴包围着。

今天,我在这里写文纪念我的学行之师,忘年之好。他永远地走了,没有文字可以表达我内心深处的悲伤和怀念。孙老师这一代人,是我们这个民族多难时期的见证人,他们的苦难,他们对恶劣环境的卑微挣扎,是我们心中永远的痛。而正是他屡遭不公和事后的放下,闪耀着人性的光辉。所以我在这里,是纪念,更是感恩。悲他的离去,感恩他的人性光芒。

2021-04-02 20 20 青田侨报 content_107009.html 1 3 我的高中生物老师 孙森荣先生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