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瓯韵

秀和那个叫琴的女孩

短篇小说(连载三):

■ 米歌

(上接9月25日三版)

琴出嫁了!嫁给一位比她大十多岁的海外华侨。

为救她娘的命,给她娘换肾,她爹把她卖了。一位上了岁数的女同事告诉我。说她爹曾是村里最有文化、也是说话最算数的人,上过一年多夜校,当过大队会计,还在村小代过课。爹对她十分疼爱,她向来最听她爹的话,可这次她不干了。这女同事头天晚上刚参加过她的婚礼,与她们家沾亲带故,她像个老妈子,不但饶舌,说话拿腔捏调,还尖酸刻薄。她说,喔哟,那新郎官又黑又瘦,整个一只猴子,身高超不过你肩膀。琴嫁他就是潘金莲嫁武大郎,一朵鲜花插牛粪上!琴内心里能乐意吗?她是让她爹捆绑着弄上轿子的,到夫家后一直锁屋里哭。是呀,咋拜堂?像拍戏似的,用替身啊,反正新娘子戴着盖头。当然,这样子糊弄得了旁人,蒙不了我的眼睛——哈哟,不是我眼毒,是我对这妮子太熟悉。

婚后,琴辞去工作,回到她出生的小山村,一面伺候换肾后的母亲,一面等待着瘦猴带她出国。我仍然只能从老妈子同事那里,获知一点有关她的消息。

瘦猴是德国华侨,靠偷渡出的国,经十多年艰难打拼,从洗碗工,到端盘子的跑堂,再到二厨、大厨,多年媳妇熬成婆。好不容易混出点模样,还了旧债,还开起小餐馆,办了居留,有了回国娶老婆的条件。老婆是找着了,还娶了个美人坯子,他快活得像个小鸟,做梦都咧嘴笑了。老妈子同事边嗑瓜子边说。可这美人的代价,又把他压垮了——替丈母娘换肾。没别的办法,他只能卖他的小餐馆。他又变得两手空空,啥也没有,不再有条件直接带老婆出国。他只好走曲线——与美人离婚,雇请一位德国佬与她结婚。让她以婚嫁洋女婿,夫妻团圆名义办出国。离婚,再婚,原本都是假的,瘦猴是花钱雇人家跟自己老婆结的婚。可是,到了外面,德国佬不干了,毁约了。为了啥,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活生生站他面前,有个词叫啥来着,惊艳呀,他不能自主啊。

德国佬把瘦猴雇他,请他与自己老婆结婚,看作是上帝给他的恩赐,他食言是真。他要假戏真演,不肯与琴离婚,把琴还给瘦猴。瘦猴请朋友出面斡旋,愿意多出点钱,把琴从德国佬手里赎回来。倔强的老外死活不肯,他耸耸肩,摆摆手,No,钱我不要,我只要美人!老妈子同事,说起这些情况,津津乐道,绘声绘色,兴味盎然。

告他,让他坐牢!我打断她。

告?你拿啥告!人家有结婚证,合法婚姻,受法律保护!这边呢,瘦猴与琴是离了婚的,他与她已经没关系了。

法律是法律,良心是良心——你拿了人家的钱,还占有人家的老婆!我十分厌恶地说。我简直在咆哮。厌恶自然是针对那背信弃义的老外,也有针对老妈子的。针对老妈子,是因为她的德性,那种用他人痛苦换取自己欢乐的德性。

我说,既然父亲把她许给了瘦猴,瘦猴出了这么多钱为她母亲换肾,琴一定会认这个账。

年轻人!人都是会变的,到了那边,人情寡淡的欧洲,你就得面对现实,生存才是最要紧的。为了娶老婆,替丈母娘治病,瘦猴已一无所有,山穷水尽。琴跟着老外,总比跟他强吧,老外福利好,啥活不干,坐着可领救济金。

不,琴不会这样,她不是这种人!我怒哄。虽然她看不上瘦猴,到了外面,却一定会从一而终,跟定瘦猴生活。

涉世未深的年轻人,你想得太简单了。老妈子同事故作高深笑了笑,将脸转到一边,忙她自己的事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她谈论琴的事情。她的话过于八卦,听来甚是刺耳,我厌恶她,超过厌恶那德国佬。

老妈子同事提前办了退休出国带外甥后,琴的情况我听到的更少了。偶有道听途说,大多更加离谱,无从考证。

瘦猴与德国佬间的矛盾解决得怎样?有说德国佬耍赖,瘦猴气不过,操起大刀与他拼命,结果没伤及人家一根毫毛,却把自己弄进班房的。也有说他买了个汽油弹,抱着耍赖的德国佬,一起同归于尽的。琴本人又是怎样的态度?有说她觉得老外比瘦猴强,死心塌地跟着老外过的。也有说她主动提起离婚诉讼,与老外离了婚,但没跟瘦猴复婚,嫁给了一位大她几十岁的香港老板的——不过,她非但还了瘦猴的债,还私下里替他生了个孩子。

再之后,国内发展很快,海内外收入差距不再那么大,几乎没了差距。人们不再需要到邮局排队等候接打电话。电话从手摇到程控,家庭电话取消初装费,逐渐普及。还可使用免提功能,一个电话进来,全家人同时接听。进而,又可视听,彼此能看见对方的头像。手机从模拟到数字,到智能,又有了4G与5G之区别。稍稍有点本事的人,都能在国内找到做事,获取稳定而满意的收入。没人再想出国。没人再对国外的生活津津乐道。不再有琴在海外的任何消息,连道听途说都没有。我对她的思念与牵挂,却没随时间推移,没因世事沧桑而有所减弱,反而越发强烈。

我去过一趟生养她的村子。坐过中巴车,再转乘小四轮,然后步行近一个小时,崇山峻岭中的一个小山村展现在我眼前。在浙西南山区,这样的小村子极为常见。村口几株枫树、香樟或红豆杉。随坡而建的几座小农舍,土木结构,泥墙瓦顶,错落有致。房前屋后是梯田或旱地,田地外围有翠竹,更高更远处是满坡满岗的阔叶林,混杂着一些松树和杉木。走进村子,有鸡鸣犬吠相迎。随便踏进一户人家的门槛,好客的山民都会瞪大眼睛相迎,然后为你递茶送水。赶上饭点,还留你吃饭。

琴的家处在村子最西头的位置,独门独户的一座小三间,有种年久失修的破败感。封火泥土墙坍塌了个大缺口,地上一堆碎瓦砾,屋顶裸露的木椽腐烂不堪,横檩上结着青苔,长出几颗小蘑菇。另一头有琴她爹住着,情况相对好些。可满地鸡屎,找一处下脚的地方都难。时近中午,灶头搁着头晚用过的碗筷,锅里头留有吃剩的菜粥。觉到有人来找,一位目光痴呆的老头,靸鞋,披棉袄,擦着眼屎,从卧房缓慢出来。看到眼前的一切,我啥都没问,将口袋里仅有的数百元钱塞他怀里,转身离开。

在村口山民家吃中午饭时,下地干农活的人陆续回来。好看热闹的人们围着我,七嘴八舌,说起琴和她爹她娘的情况。说换了肾回家的她娘,起初还是挺好的,头发乌黑乌黑,人都变年轻了。可琴出国未满一年,她娘又得了风寒,人很快没了。说到她爹逼迫琴嫁华侨是不应该,但也是没办法,早知钱换不回她娘的命,他也就不会那么做了。落得这般下场,也是她爹自个儿命不好。没了老婆,又害了妮子,对他自个儿打击也蛮大。那老头之前身板多硬朗呀。后来老婆走了,妮子又远在欧洲,失去联络,老头整天整夜躺床上,瞪着天花板发呆,饥一顿饱一顿,谁经得起这般折腾呀!人一圈圈瘦下去,头发全白了,几天工夫老了十多岁。说起这些,村人们不无同情与惋惜。

聊到琴的二胡,话却不多。你说胡琴呀——浙南一带山区将二胡叫胡琴,那玩意儿有啥啊,能当饭吃咋的?叽叽嘎嘎母鸡下蛋似的,吵人哩。我无法与他争辩,二胡能不能挣饭吃,也没有告诉他们,琴凭一曲二胡独奏《赛马》,在全县文艺汇演获金奖走红的事。村民中自有人,对刚才说话的人提出反驳意见,说,他爹不是凭拉琴赚过饭吃吗?她爹从小痴迷胡琴,一辈子就一样爱好,那就是拉琴。邻村有做道士的给人做道场,常请他爹当帮手,给吃给喝还给红包——这算不算靠一把胡琴挣饭吃呢?村民们还告诉我,琴她娘怀不上娃,琴是抱养的,取名叫琴,就因为他爹喜欢胡琴。(未完待续)

2023-10-13 短篇小说(连载三): 20 20 青田侨报 content_392706.html 1 3 秀和那个叫琴的女孩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