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瓯韵

秀和那个叫琴的女孩

短篇小说(连载四):

■ 米歌

(上接10月13日三版)

说来也怪,这妮子天生就对胡琴有兴趣。周岁生日那天,她爹拿几样物件试探妮子的兴趣,那妮子就抓着她爹那把破胡琴不放手。她爹打趣道,这妮子多半是个艺术天才,八成在娘肚子里就喝过墨水,受过胎教呢。她亲爹亲娘多半是大艺术家,起码得是能唱会跳爱拉琴的文化人!那人拿腔捏调学着她爹当年的声音说。这样的好苗子,是万万不可在自己手里被耽误的。妮子未满两周岁,她爹就教她胡琴了,她还真有天分,一上手就弄得曲是曲调是调的。

照这么说,她爹是启蒙老师,她的二胡是跟她爹学的?我问。那人拍我肩膀,打断我说,她爹那点水平够啥呀,凑个热闹,哄哄人差不多。妮子长大了去外头上学了呀,外头的好老师多了去了。说到供妮子上学,就不能不说她爹的眼光了,他们家一个妮子,还不是自家亲生的,凭啥送她去公社学堂上学?他看得到妮子的天分呀!妮子不但会拉胡琴,读书也是块材料,到哪净拿第一。能考上省城的学校,毕业了留城里上班,拿国家俸禄。要不是为治她娘的病,全家人跟着享福哩……说到琴的家庭不幸,淳朴的村民便哽咽,有人甚至背过身去唏嘘抹眼泪。

小山村之行,给我触动很大,让我对琴的无奈有了更多的同情和理解。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她,苦于没她的确切消息。

秀的出现唤起我对琴的记忆,在她身上我觉察到了琴的影子。我似乎觉得她就是琴,那个曾经让我魂牵梦萦的琴。各地疫情出现拐点,春暖花开的日子即将到来。我在视频连线中给她暗示,我们单位的女同事,都已脱掉肥硕的防护服,露出婀娜的身姿。几次之后,秀也脱了防护服,跟着我做八段锦。她步态轻盈,春风拂柳,灵动而有活力。她也摘了护目镜,露出她的双眼,她的眼睛也是大而清纯的,只不过纯净中参杂几分忧郁。我希望她能摘掉口罩,将一张完全真实的脸,无遮无掩地展现在我眼前。拂去岁月的尘封,让我看得清楚明白,此脸即彼脸。眼前的这张秀的脸,就是让我刻骨铭心一辈子的,昔日的琴的那张脸!有时我又很矛盾,又希望此脸非彼脸。我希望琴的脸仍然灿如春日里的桃花,双眼仍然纯如秋日里的清泉,眉宇间不带一丝忧伤与哀愁。

秀自始至终没有裸露着脸与我视频。越是这样,我越觉得她就是琴。我故意追忆一些往事,试探她的反应。提起往事,我的言语尽可能地谨慎而委婉。我从我们县城的母亲河,说到南岸的水南区,说到区卫生院和邮政分局,说到全县文艺巡演,说到二胡。还说到我的那次小山村之行,提到村口那颗挂满红布条的,三个后生手拉手合抱不过来的红豆杉。提起这些的时候,我特别留意秀的眼神变化,我知道心灵窗户透露的信息真实,不会骗人。秀的眼睛反应迟钝,耷拉着眼皮,眼珠子木木的,似乎觉得我是在跟另一个人说话,与她毫不相干。只有当二胡独奏曲《赛马》响起,万马奔腾,烈马嘶叫的场面出现的时候,视频那头的她双眼不再暗淡,放出异样的光芒。这盒磁带是我当年出差北京,在王府井北货商店特意为她买的,一直压箱底,压了二十多年。曲子终了,她双肩一阵颤抖,边抽泣边抹泪水,人渐渐平息下来。反应没我想象中那么厉害,曲子并没引燃她太多的回忆,给她带去其他方面的触动。

接下来的视频连线,我改变策略跟她聊起我自己。我直白告诉她,自己是谁,叫什么名字,曾在丰门县医院上班,哪一年毕业分配去的丰门,有年春节曾作为随队医护,跟县文艺节目巡演队下过乡……我正在兴头上,那头却掉线了。

她不再跟我视频。我改用语音通话。那头似乎在接听,可枉费我口水,大半天过去,连个纯属敷衍的哎啊之类的语气词都没传过来。我只能给她留言。留言有留言的优势,话用不着拐弯抹角,可以更加直截了当。我说到当年作为小文青的自己,甘当吹鼓手,为获奖节目巡演写通讯,还想替她个人写专访(遭拒),又故意将水南卫生院留作自己的通讯地址,其目的只有一个,想方设法接近她,跟她说上话,多看她一眼。我甚至还在留言中提到,那次在我们医院楼梯转台处的意外碰撞。

她把我拉黑了。拉黑之前,她给我留下一曲《赛马》。那是我十分熟悉,又深感震撼的,她自己拉的二胡独奏。听着那豪迈奔放的《赛马》曲,我的眼前满是她的影子,仿佛看到她骑在彪悍狂奔的汗血宝马上,后脑勺上那束马尾巴,跟着她胯下汗血宝马的尾巴,同频颤动。她神采飞扬,英姿飒爽,看得人直瞪眼。

之后,再没有秀的消息。我几乎问遍所有侨胞群里的侨胞,谁也不认得一个叫秀的女人。小镇,A国有多少个小镇啊,您说她在哪个小镇?拉琴,在A国爱拉手风琴或小提琴的是不少,拉胡琴的可没见过。

有一天,秀忽然出现在我眼前。在我曾经工作过的丰门县城一处小巷里,我远远见着她的身影。她着一身类似婚纱般的圣洁长裙,长裙实在是长,扫地机似的将地上花花绿绿的纸屑卷到身上。她左右手各牵一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洋娃娃,前后还簇拥着许多个。她步履蹒跚,走的并不快,我却怎样也追不上她。我仿佛太空漫步,一次次向她伸手,老使不上劲,怎样也够不着她。一忽儿近,一忽儿远,眼看就到巷子的尽头,一眨眼又转入另一条巷子,不见了。我着急,躺地上耍赖,嘴里不停呼喊她的名字。

你这是咋了,咋了呀,是不是太累了,做噩梦?同办公室同事叫醒我,催我去医生值班室,踏踏实实睡一觉。

这样的梦,我并非头一回做。我还梦见她——说不清是琴还是秀,回丰门开起音乐工作室,办二胡培训班。梦见她包下县城的大剧院,开个人音乐会。一个人的舞台上,她那样专注,那样投入,心无旁骛。二胡独奏,一曲《赛马》,全场沸腾。有记者采访她,问到她开音乐会的动因。面对话筒,她只有一句话,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完)

2023-10-27 短篇小说(连载四): 20 20 青田侨报 content_397131.html 1 3 秀和那个叫琴的女孩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