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一梅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出租车司机是一个城市的第一张名片。每每来到一个从未踏足过的城市,最先打交道的人便是出租车师父,最先接触到的这个城市有形的具象的人便是他们。
作为游客的第一心理,便是不自觉地向他们打听这个城市的王牌景点与美食,期望能获得来自当地人的第一手真实的信息。有的师父热情似火,侃侃而谈,不用你多问,便一股脑地将自己多年的经验倾倒而出,唯恐失了主人对于客人的礼仪。
有的师父寡言少语,你问一句他答一句,挤牙膏式的小心翼翼地给出自己知之甚少的想法,唯恐推荐不当失了形象。也有的师父豪爽实诚极了,对于家乡既不敝帚自珍也不如数家珍,说了一堆废话文学打发时间,丝毫不怕劝退了来这旅游的人儿,惊得我们不知该如何回话。因此,在去景点打卡之前,我们先行通过与司机师傅的交谈领略了一丢丢这个城市的风土人情。
对于绍兴呢,或许是绵长的工作线早已使人疲惫不堪,又加上早起赶车舟车劳顿,我们的一路也没有什么交谈声,反而是在饭桌上的时候听另外的老师谈起他的经历,他遇到一位话痨式的师父,相谈甚欢,那些语录都能汇成一本游玩宝典了。“绍兴黄酒”“臭豆腐”“鲁迅故居”“沈园”这些词不知不觉入了我的耳朵,让我心驰神往。
第二天夜晚,终于有时间出游了,我和朋友直奔沈园而去。大学里上戏剧课的时候,老师给我们播放了陆游与唐婉的故事片段,两首《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让我黯然神伤,为他们的爱情,为他们的爱而不得,为他们的结局。于是,第一站,就来到了心心念念的沈园。由于戏剧表演时间在晚上,就先在外面匆匆逛了一圈,观了一眼,留更多的期许给沈园之夜。
我们一路走,邂逅了“春波弄”。曾在越剧大师茅威涛与徒儿陈丽君录制的一期节目中知道陆游的两句诗“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如今看到“春波”这两个字就觉得亲切熟悉。看了资料牌,知道了春波弄的由来——春波弄取自《沈园》的两首绝句“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800多年过去,沈园犹在,沈园中的小桥犹在;800多年过去,沈园池塘中的春波犹绿,陆游与唐婉的爱情故事犹存。
当年会稽人民为了纪念唐婉与陆游,便将沈园附近小路叫作春波弄,一直至今未变。我还会联想到贺知章的诗句“唯有门前镜湖水,春风不改旧时波。”物是人非不只是怅然,也有穿越时空的神奇与时空交叠的幸运。
我们又顺着路前行来到了鲁迅故里。先生的人像赫然出现在入口处的白墙上,目光如炬,是“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的先生,目光深邃,是“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的先生,目光悠远,是“工作,工作!死的前一日还在执笔”的先生。在巨型的先生人像前,也站立着小小的迅哥儿雕塑。
学过的鲁迅散文,那“成人视角”与“儿童视角”这两个词就有了具象的投射。他对面坐着的戴着破毡帽和项圈的那个是见多识广的会抓小鸟会海边拾贝的闰土吗?闰土旁边站立着的是他儿时的玩伴吗?在他成为民族魂之前,在他以笔为剑之前,他也曾是一位小小少年呀。
走过了纪念馆,看过了文字与图片资料,对于先生的一生有了多于课本的认识,是更肃然起敬了。见过了课本里的三味书屋与百草园,见过了皂荚树,喝过了木莲豆腐,见过了咸亨酒店,见过了茴香豆,让记忆里的拼图添上了颜色。
被这样的文化熏染着的当地人们,确实实现了先生的盛愿。“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他们,我们,现在,确实幸福的,闲然的,悠然的,精神富足的,生活着,体验着。
江南水乡的生活似水一般柔和婉转。八字桥,双东桥悠悠地跨立着,乌篷船悠悠地划着,门前的流水悠悠地流着,桥上的人们悠悠地荡着,坐着,站着。夜幕时分,越剧婉转的声线悠悠地飘荡在灯火通明的街头。不管当地人还是游客,随处站着,坐着,乘着晚风,乘着兴致,乘着歌声,让躯体歇息下来,把音符穿成一串清凉的项链,戴在脖间,直达耳朵。
水乡的人们似水一般慈善,平和。路上询问一位穿着白色背心的爷爷,他的气质好像我的爷爷,他热情地指着路,还建议说五月来更好。热情指路的爷爷,沿河洗碗筷的爷爷,光着膀子坐在家门口吃饭的爷爷,都是这个时空里鲁迅先生的美好晚年。汉服小姐姐小哥哥,在黑瓦白墙下安静地站着,坐着,撑着一把油纸伞,扇着一把漆扇,又何曾不是《少年闰土》里那个望着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少年的畅想。
我和朋友,步行,骑着共享电动车,打的,游走在杨柳依依下,青瓦白墙下,小桥流水旁,感受着水乡氤氲,晚风轻轻,笑声也变得柔和清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