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03版:瓯韵

惘然若失

■ 阿 航

六岁之前,我先后两次去过温州亲戚家。第一次三四岁左右,留下的印记不多。那次我们家在江心屿(我们叫做江心寺)一高一矮的塔前拍了一张照片。

通过该张由景区驻地拍照点师傅拍摄的黑白照片,我获取了三点信息:其一是我的年龄。我比大弟大三岁,照片上的大弟由我母亲抱着,说明我顶多也就四五岁光景。其二是季节。我和大弟穿着统一款式的短衫短裤衣服,站着的我比大弟多一顶圆型的布料遮阳帽;我父亲白裤子,短袖衬衫扎在皮带里;我母亲黑裙子,白力士鞋。无庸置疑,这是炎炎夏日了。其三,当年的人其实穿戴并不土的,尤其是精神面貌良好,传递出一种昂扬向上的朝气。

对于我和弟弟所穿的那套衣服,我记忆犹新。衣服布料极薄,想必是绸缎之类,乳黄色,后背如同海军衫悬挂一块布。如果没有猜测错,这两套洋气十足的童装应该是我父亲出差外地购买的。我为什么会记牢这衣服呢?其间有个小情节。

县汽车站对面为烈士陵园。可能是受到烈士陵园里头的花花草草诱导吧,我穿过公路跑去玩了。忘了是何原因,我蹲下身子时把裤裆撑裂了。嘶的一声,印象极其深刻。自然吓坏了。我从台阶上下来,用手捂住屁股,妄图瞒天过海。

排队上车时,我父母没有发现。在车厢对号入座后,我须坐我父亲怀上,于是露馅了。骂上两句肯定免不了,有没有吃我父亲的“五瓣栗”不记得。反正我父母为此事都挺生气的,虎着脸,这个情景脑子里头依稀存在的。想想也对。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一身新衣服早上刚刚穿到我身上,还没让外地的亲戚“过目”呢,就已经撕破——如若说我父母有打过我,也是天经地义的了。

第二次是春节前夕,我们一家子去温州亲戚家过年。同样是在县汽车站门口留有一个印象。应该是离上车时间尚早吧,我们站在汽车站门口啃甘蔗,吐甘蔗渣。

这回同样拍了一帧照片,是我父亲整个家族的“全家福”。计有我奶奶、伯父一家、姑妈一家。我们家添了人丁,几个月大的二弟由我母亲抱着。

我比二弟大六岁,两相对照,我时年六岁可确定的。那是温州街市里一家照相馆。记得是幢三层小洋楼,墙立面为水泥石英子的,小马路对过长着几棵不大不小的绿叶树木。屋里头紫檀色的楼梯颇宽大,一边靠墙壁一边护拦,由姑父领头一群人上楼梯的场景有的。

拍照的房间暗色调,很宽敞。大家站位排列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一位男照相师从盖在照相机上的紫红绒布里头探出脑袋说,小孩子的脚要并拢哦。我马上把穿黑线贡呢布鞋的两只脚紧贴在一块。过后看照片,我的双脚并得严丝合缝。

大年三十夜那顿饭,气氛很热闹。大圆桌上摆放五花八门食物。我第一次吃到温州的松糕,认为比青田的糖糕好吃多了。

三十夜的晚上,我们一家人睡在一间没有楼板的屋子里。由于没有楼板阻隔,人躺床上眼睛看到了屋顶,上头木梁交错,青色的瓦片隐约可见。屋子显得空洞与高大,老鼠在横梁上跳来跳去,发出吱吱声。我母亲打趣道,这是老鼠在抬囡呢(老鼠嫁女儿)。外头的鞭炮声时不时地响一下,听起来似乎有些遥远。

长大后我了解到,那次去温州过年另外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姑妈家的新房子刚刚落成(由于缺乏木料还没上楼板)。为姑妈家盖房子,我父亲和我伯父可谓立下了汗马功劳。拿今天的话来讲,房子封顶了,那是值得欢欢喜喜庆贺一下的。

大年初一,我母亲早早把我们叫醒,说今天早上要吃长寿面。我那个年纪,压根不晓得“长寿面”为啥含义,还以为是酱油面呢(我们方言里“长寿”与“酱油”谐音)。当时姑妈一家尚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我们去那边吃早饭。端上来的面条,其实就是日常吃的光溜溜洋面,搁了点葱花,一点都不好吃。

姑妈家租赁的房子,为砖木结构两层楼房,几户人家合住的。楼上过道外头,一排车成圆木柱的栏杆,底下一个方正小院子。我与表妹等人围在过道一端。我拿刀削一只甜瓜的皮(首次见识甜瓜),一不小心刀从手中脱落,掉在脚背上。那把削刀,想必是尖头的吧,血从我的厚纱袜里头洇出来。接下来的场景已模糊,应该大人给涂抹上红汞了。时至今日,我脚背上这粒蚕豆大的疤痕仍旧在。

初二开始串门走亲戚。我们家在这一带分布有许多亲戚,串了一家又一家。每个人都穿着簇新的衣服,脸面团笑,相互讲着客套话。那是温州近郊一处叫做水心的地方。附近田垟开阔,内河上走动三三两两突突响的小火轮。

到了亲戚家,我和大弟在我父亲的指点下,声调清脆地喊爷爷、奶奶、伯父、舅舅啥的。长辈们大多会抚摸我和弟弟的脑袋,嘴上说,咦,孩子都这么大了!我和弟弟因此得来一些食物,如芙蓉糖、芝麻饼,荸荠或一只沉甸甸的瓯柑(记得那年头瓯柑较为稀罕,一堆零食中往往仅有一只,黄灿灿的,大有鹤立鸡群态势)。

去一位岁数大的长辈那里,是一大帮人聚集一道去的,浩浩荡荡的阵势。我和弟弟不安分,如同两条哈巴狗前后蹿动,一忽儿在队伍前头挺胸凸肚走着;一忽儿落在队伍后头模仿大人们的走路姿势。一条宽不过两米的卵石铺就小道,两旁田垟上一派翠绿,浮映星星点点细碎花朵。那是一种叫紫云英的草本植物,来年春天用犁翻倒肥田的。

队伍穿过一个安置在路面上的孤零零凉亭。这时我看见队伍中有个女人,像极了托儿所的王老师。王老师外地人(应该是城市里的人),不管是衣品上还是气质上,与我们小县城的女人大相径庭。她一口标准、悦耳的普通话,更是和普遍讲方言的本地人拉开了莫大距离。王老师踩风琴唱歌时,洁白的牙齿中有一只门牙缺个小角。小小年纪的我,有时会望着那只缺角的门牙发一阵子呆。

离开待一年的托儿所后,我在八九岁上见到过一次王老师。王老师单人走在路上,穿浅棕色豌豆花衣服,她抬着头,若有所思似地脸面呈现笑意,而后拐进门口站着哨兵的县委大院。前后时间半分钟不到,至今画面栩栩如生。好像听人说过,王老师的老公是在县委工作的。不久后,他们调离了本地。

托儿所里的阿姨很坏,很粗鲁,动不动打孩子们的屁股蛋。我小时候尿床,每每膀胱膨胀时,便会及时雨般地梦见小便槽或者痰盂,一泡热尿滚滚而出,人顷刻间醒了。湿漉漉挨冻还在其次——巨大的恐惧感已然盘旋在了我头顶上方。

早上起床,我万分小心翼翼,但怎能逃得过那位尖嘴猴腮阿姨的毒辣眼睛哇。她一把将我拎起,坚硬如铁的手巴掌不间断地抽打我的屁股,嘴上叫嚷道,又尿床、又尿床,你去死吧!

王老师不管生活琐事,她只教我们上课,念拼音字母、唱歌画画。王老师身上有股淡淡的香气,面容如人间四月天和颜悦色——但她的确没额外注意过我,也未和我单独说过一句话。

我家的亲戚中怎么会有一位像王老师的人呢?

我不再东跑西跑,觉得那样子太野了。甚至,我心里头还莫名地产生了害羞感。

长辈是位白须老人,有几分仙风道骨模样。大家坐在他家屋前空地上,晒太阳、嗑葵花瓜子。我心不在焉,眼睛老是投向那位像王老师的女人身上。她的服饰同样体面,神态同样矜持,通常情况下目不斜视。故而,她从始至终没看过我一眼。

2024-11-22 20 20 青田侨报 content_507283.html 1 3 惘然若失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