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建利
父亲二十岁那年,爷爷将家从大山深处搬到瓯江边上一个叫下岸的地方。我们家属三无人员,无地无山无户口,全家靠爷爷经营航运为生。
爷爷老了,撑不了船,子承父业,父亲便成了“船老大”。
父亲的撑船技术,在我们乡里,远近闻名。他在瓯江摸爬滚打几十载,八百里瓯江水况,哪里深,哪里浅,哪里水流急,哪里是汇角,一清二楚。过硬的撑船技术,父亲一辈子没有出过大的航运事故。
上小学时的一个暑假,我跟父亲去云和,运木材到温州贩卖。
那是一个月朗星稀,天空悠远的夜晚。父亲坐在船头,静静地等紧水滩电站放水。我听到了流水撞击船板的响声,是涨水了!父亲便果断一声:“开船!”动力轰鸣,逆流而上,要出航到丽水云和。
寂静的夜,江水在轰鸣声中泛起白色浪花,一路欢歌,激情澎湃地驶向目的地。瓯江两岸,溪滩上的鹅卵石泛着灰白色的光,群山连绵,仿佛是一条长龙,在夜色下不动声色地后移。江风,甜甜的,凉凉的,轻抚着我的肌肤,舒适又凉爽。我兴奋又紧张,期待快点到达。
我们的目的地是云和一个叫朱村口的地方。船是第二天下午才到那儿的。有一个村民像是和父亲约似好的,早就在岸边等候。
父亲招呼一声,那人便转身迅速离去。不一会功夫,三五成群的村民,抬的抬,扛的扛,把一段段木头搬到船头来。都是杉树,锯成一样长短。过秤,我负责记账。在他们眼里,我是个文化人。他们也试着用普通话和我交流,可能是方言太严重,我怎么也听不懂。写名字成了一件尴尬事,不时写错了字,须得让他们看过,再修改。有时,他们会笑着说:“没事,没事,错一个字,那人,不还是我吗?”
父亲没有马上付钱给他们。
“只管运去卖了先,下次来,再给钱,呵呵,不迟的。”村民擦着汗,憨憨地笑着跟父亲说。
父亲一边忙着堆砌杉木,一边跟他们打招呼。竟然是我似懂非懂的云和话呢。父亲的语言天赋,不得不让我对父亲刮目相看。
“温州客”是奶奶对我亲呢的称呼。
去了一趟温州,我一手提着海鲜,一手上挂着衣服。海鲜,大多是腌制水龙鱼和紫菜,偶尔也会有小虾米。八十年代中期,在农村,这些海鲜是极为奢侈的配菜。
我从船上出来,快步如飞地走在粉尘飞扬的大马路上,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奔向我那黄泥墙黑瓦片的老屋。
小伙伴们一双双羡慕的眼睛,或在明处或在暗处盯着我瞅,我的身上似乎还夹杂着城市和大海的味道。奶奶兴许是知道我要回来了,早在老屋台阶上遥望。看到是我,那一声“温州客”,让我美上好几天呢。
在同龄人中,我是最早知道“番茄”这个物种的。
船,从大海进了内河,让我们开了眼界,不仅仅是空气中满溢出来的腥味。岸边那大片大片田野上,半枯半黄的茎和叶子,不知是何种蔬果。
父亲将船只泊在岸边,对我们说,那片是番茄田,农民已经摘了番茄。让我们去田地里捡漏,或许那上面会有未被采摘完的番茄。
父亲还神秘地告诉我们,青色的番茄有毒,千万不能要,要摘红的,快去快回!
我们箭一般窜出去,紧张地四处寻找。哪有什么红色的,除了青色的,便是枯藤黄叶下隐藏着几个黄番茄,瘦不拉几的。这些小番茄对于我们来说,已是难得的美味了。有点甜,有点酸,透着城市的香味。那味道,远比现在市场上的大番茄令人难忘。
我读初一那年,去看电影的路上,不小心摔断了胳膊。乡下教书的姐姐接到口信,第二天匆匆赶来,带我去县医院医治。同时,托人带了口信给父母。父亲船到县城码头,携母亲前来看我,那时我接好了断裂的骨头,打着药膏的手用绷带挂在脖子上。
“反正不能上课了,干脆去一趟温州吧。”父亲似是征求我的意见。父亲奔波于生计,我又整年在外读书,我们父子实乃少有机会见面,即便见了面,父亲也极少过问我的事情。那天,父亲的眼睛里蓄满了温情,黝黑的脸上满满都是慈爱,声音低低的,像春天里的风,轻轻拂过。
遽然,心底有一股暖流在涌动,感动得想流泪。我望着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船到温州上陡门,便有“马郎”(掮客)来,大大咧咧走进船仓,一番讨价还价,搬运工人便来运木材了。
父亲结了帐,怀揣一沓钱,带我进城,买了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推自行车回来,父亲笑着说,以后,就骑自行车上学去。我家到学校,不近也不远,走山路,要一个多小时。
那是我们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我眼眶湿湿的,心很温暖,很温暖,无以表达父亲对我的爱。
父亲开船也有意外的事发生。有一年冬天,父亲顶着凛冽的江风,动力船大半个船身没在水里,父亲一动不动盯着前方大拐弯,一条水堤将江水一分为二,那里水势湍急,水花四溅。父亲一个不留神,船搁浅了。
父亲只能下水,用肩膀使劲扛,船纹丝不动,又将竹篙插入船底,肩顶着竹篙推,船动了一下,父亲心中一喜,便继续用力,一点点挪动船身。船,终于离开了礁石。幸运的是,石头没有顶穿地板,船只很安全。待父亲爬上船,方才发现一只鞋子没了,双腿冻得已麻木,失去了知觉,搓揉好一会儿才有知觉。
这是父亲事后告诉我的。父亲说,这还是不算险的。有一回,船驶近大海不久,倏尔狂风大作,惊涛骇浪,一次次凶猛地袭击着船体,海水扑进船仓。海面上,黑压压的,望不到边,载着重重货物的船,像一只蚂蚁在水中央挣扎,随时都有被吞没的危险。父亲身着军大衣,一根绳子,一头系在船尾,一头捆绑在身上,双手死死把住铁舵柄,船上下颠簸,艰难前行。
父亲说,那次他孤身一人,特别无助。特别想念奶奶、妈妈,还有我们几个兄弟姐妹。他是怕再也回不来了。
家里有了一些积蓄后,祖母和母亲都劝父亲不要从事航运。行船在瓯江上太危险了,每次出船,祖母和母亲都是提心吊胆的,直到父亲平安回来,吊着的心才放下。而父亲总想再出船几趟,再赚一些钱,让我们的生活宽裕一些,在众人面前体面一些。
在父亲五十岁那年,姐姐师范学校毕业,当了一名老师,我和弟弟妹妹也考上了中专。那一年,父亲终于愿意听从祖母和母亲的话,放下了撑篙,告别他一生的行船生涯。